鸡娃之路：战争从幼儿园就已打响

记者｜李隽仁 丁芷宁 沙熠 李诗涵

编辑｜戴汀屿

摄影｜孙硕

“教育聊天室”是《此间》2019冬季刊的封面故事主题。义务教育的框架下，我们在一次次升学中向上爬梯。框架内外，不同的教育选择导向不同的境况际遇，我们尝试在这些不相交的教育路径中寻找对话的可能。“教育聊天室”里的四个故事关乎保守或冒险的教育实验，更关乎其间家长和孩子的共同成长。

李虎早在孩子上幼儿园前就听过“鸡娃”这个词，他简单将其理解为培养孩子、启蒙孩子，并未上心。然而，在孩子二年级的秋学期，他突然明白这两个字所代表的学习强度和目的性——他必须迎头赶上。

“鸡娃”指的是打了鸡血的孩子，是在日益增大的升学压力下众家长选择的教育模式。各类家长交流群成为让这种焦虑具体化的场域。这股风潮从“疯狂的海淀”向外扩张，相似的匆匆身影之后却藏着不同的原因：为了升入名校、为了孩子能有更多的选择、为了更好的身体素质……家长由此面对着时间、金钱、精力的三重挑战。

李虎们的“鸡娃之路”还要走多久？当孩子从这样的模式中长大，又会如何回望儿时的经历？即使课外辅导机构的灯光在记忆里渐渐冷去，“鸡娃之路”上留下的辙印不会轻易消失。

基础教育永远是一片战场。直到女儿上了二年级，李虎才知道自己要打的是一场什么样的仗。

八月，像往常一样，他骑着电动车送孩子去新中关上英语课。英语课不允许旁听，他就在门外的家长休息区等着，海淀黄庄却不经意间向他展示了这里的藏龙卧虎——就在隔壁教室里，二年级和初二的孩子正在一起上课；家长休息区的不远处，三四岁的孩子正捧着书独立阅读；身边的孩子同样是二年级，却已经通过了难度不亚于大学六级的CAE （剑桥高级英语证书）考试。这种超前式的学习已经不是什么个案，而是海淀家长中的常态。

让孩子提前学习的家长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鸡娃家长。而李虎与女儿要打的仗，从幼儿园阶段就已经打响。

鸡娃是什么，鸡娃为了什么，这让李虎感到有些无所适从。他和妻子本身都是从考试制度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回顾自己的求学之路，还从未如此超前过。

在九十年代初期，只要认真学习，把老师上课的内容弄懂，就已经算是出类拔萃的好学生。直到上了高中，很多人还处于懵懂状态，不知为何学习，也体会不到学习的紧迫性。全市都找不到什么竞赛教育的机构。如果高中三年能持之以恒跟着老师走，就自然可以考上大学。即使升入大学，大家对专业、职业规划都还是一无所知，整体倾向于晚熟。

现在，时代变了。不要说是和二三十年前，就算和五年之前相比，学习的节奏都已经大大提前。就连机构的奥数老师也不得不承认，如今二年级的孩子做的已经是以前四五年级的奥数题，四五年级的孩子练的都是以前没什么人会的题目。比起十年前，北京的适龄儿童每年多了两倍多，但高中和大学并不会按照相同的比例扩招，只好有一半的孩子在中考就被分流去技校。这是家长们难以接受的。

为了考上大学，首先要考上高中；为了考上高中，就得升入好初中；为了在小升初中拔得头筹，就得让孩子从小开始玩命学。李虎在机构接触到的海淀家长们似乎都认准了这个道理，开始给孩子打鸡血，培养所谓“鸡娃”。

“只有一半人能上高中”这个事实像惊雷一样击中了李虎。孩子妈妈是北大本硕，他实在不能接受孩子连高中都考不上的可能性。一个个升学的统计数字像一种禁锢，又像是一种召唤，迫使他加入鸡娃家长的行列。

每每到了午夜，小学生们早已经进入了梦乡，但鸡娃家长们却依旧守在微信前，交流着彼此对孩子的人生规划。群里的术语五花八门：素鸡、澳牛、牛蛙……这不是什么田园风情的菜谱，而是圈内惯用的简写：素鸡即素质教育鸡娃、澳牛代表着奥数牛娃、牛蛙则是牛娃的谐音。在这里，家长们都只有一个共同的目的，给孩子打鸡血，让孩子变成鸡娃。

有时“鸡”还做动词使用，李虎就曾规划过，可以趁孩子还比较“耐鸡”赶紧“鸡”一下英语，如果能“鸡成”高考水平，在之后的学习过程中可以减小压力。

机构教室墙上的标语

鸡娃家长的积聚促成了教育机构的兴起和共同的讨论空间。几乎每一个教育机构都会组建属于自己的家长交流群，宣传课程的同时为家长创设互相交流的平台。家长们聚在一起，唯一的共同话题就是孩子，于是交流内容也就自然变成了鸡娃。微信公众号上，更不乏有小机构以“教育分析师”的名义在其间卖弄信息差，乃至开起讲座，推销自己的课程。李虎也加了20多个“鸡娃群”，可乐于分享干货的也就三五个。有志于鸡娃的家长就这样集结在了一起，共享信息，也共享焦虑。

仅仅加了几个群、报上几个班还不够。所谓“鸡娃”不是盲目地打鸡血，而是有一套复杂而逻辑严密的培养机制。

有的家长会把孩子每一个阶段的目标发在群里：幼升小要达到语文英文词汇量各五百，冲刺人大附中早早培；小学高年级语文英语要有中考水平，冲刺人大附中早培和八中少年班；小学毕业要升入海淀区六小强（六所知名中学：人大附中、北大附中、清华附中、首师大附中、十一学校、101中学）；中考要达到八张考卷不丢分；高中要年级前三，最好有竞赛省一等奖，为清华北大综合评价发力；进入大学要力求GPA名列前茅，多刷社会经历和论文，争取申请到北美名校。在他们眼中，只要其中一步走错，之后就再无机会。

培训机构教室外的家长

李虎着急了：“海淀普遍比我们西城早一两年，西城又比其他地方早一两年（开始鸡）。”别的家长入局早，想得还比他精。他作为后来者，再不尽力追赶，就真的来不及了。

家长们也会在群里讨论孩子的生活。有人提到了恋爱问题，问大家该不该管孩子“早恋”，一条回复跳了出来：“导引刷了吗？高斯方程解了吗？英语CAE过了吗？唐诗三百首倒背如流了吗？恋啥恋！”刷透高思导引那本书是提高奥数成绩的必经之路。“导引刷了吗？”无异于一个提醒：做得不够就别聊这些没用的了。

焦虑之外，鸡娃群也有共同欢庆的时候。每当孩子考出了好成绩或是拿到了重要的证书，家长们会在群里发三位数的大红包，全群上下如同过年一样。

李虎每天要收到几千条“鸡娃群”的消息，只能快速浏览提取有效信息。他还没看到太多在群里发红包、发喜讯的，毕竟那是大牛、金奖或“上岸”了的孩子家长才有的特权。李虎知道自己还差得远呢。他始终记得之前在群里看到的一句话——“路虽远，行则至。”

“鸡娃”像是在家长脑中上得紧紧的一根弦，驱使着家长的脑子不断地计算各种培训班的时间和投入产出比，也驱使着孩子在不同的教育机构之间来来去去，步履不停。这股浪潮之中，似乎谁置身事外，谁就是无所作为。

李虎决定为孩子负责到底。

李虎在孩子一年级时辞掉了自己996的工作，把支撑家庭收入的重任全部交给了自初中就相知相恋的妻子，一个人挑起了鸡娃的大梁。他本来想按素质教育的路子培养孩子，但严峻的形势迫使他不得不也把全部重心放在文化课学习上。

每个周末，孩子在教室里上课，他就在家长等候区听海淀家长们给他“上课”，有时也加入讨论。每次课孩子在教室里学五个小时，他则在外面学五个小时，听别人对于课程的挑选，对政策的解读，努力接受海淀家长们的教育观念，获取这里第一手的教育信息。

这一切对李虎而言还只是个开始。小学奥数的体系是陌生的，小升初政策是多变的，孩子的时间是有限的。“大家嘴上说着鸡娃，其实能认真进去钻研各种机构、各种班型的家长很少。”

等以后到了初中，他计划给予孩子更大的自主权，让孩子选择自己的学习方式，乃至成年后决定自己的人生。可至于现在，在孩子七八岁懵懵懂懂的时候，李虎要亲手安排孩子的发展途径，为孩子铺好道路。“不求让孩子成为领军人物，但希望她能够自食其力。”文体爱好可以再培养，可如果孩子长大了反过来责备他没有逼自己学习，那他觉得自己就是孩子的罪人。

没有了工作上的压力，李虎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孩子上。他会认真考察学区划片的学校质量，关切海淀的鸡娃动向，自己学习那些小学奥数的课程。小学低年级的奥数主要比拼的就是做题量，他还会找1对1的老师要创新班的补充题目，再带给孩子做。担心自己讲课水平不够，他又托人要来了小学奥数的讲课视频，再从中挑选放给孩子看。 

李虎为孩子购买的数学教材 / 受访者供图

再三抉择，他替孩子退掉了以前培养兴趣的书法和合唱，允诺“书法可以在家练”、“以后再学声乐”来安抚孩子，空出的时间则由各种“奥数创新班”等等来占领。合唱团的费用交了，中途也不能退费，但他还是毅然替孩子做出了决定。“孩子是真喜欢，在里面嗷嗷唱几个小时也不喊累，可是没办法，时间是有限的，必须给孩子做减法，不然精力撑不住。”

从“兴趣班”、“基础班”走向“创新班”、“王者班”，鸡娃总要面临一个适应期。

机构会有检测学习情况用的“进门测”，低年级的“进门测”往往是一系列口算题目再加几道奥数题，孩子作为插班生，一开始拿回来的试卷只有十几分。李虎一开始也着急，但他很快镇定了心神，自己不能急。只要自己不急，孩子就不会急躁，慢慢来总是追得上的。他自称是“夸夸组”的鸡娃家长，向别的家长取经，学来了一套“夸夸”式鸡娃方式，考了100分可以发给孩子小红花，小红花多了就能买自己想要的礼物。

孩子还小，没有具体的分数观念，但也会因为“分数太少”而感到失落，有时会问爸爸：“为什么他们都那么高，我就这么点分？”李虎又要哄着孩子，告诉她落差源自起步晚，以后就能追上来。回到家，自然要给孩子开小灶，李虎会刻意引导孩子，让孩子不觉得是对她的训练。

口算是做数学题的基本功。李虎努力不让孩子觉得口算是一种枯燥的训练，哄着她做这做那，时不时鼓励孩子“再来一套”。在家里练了几个月口算，孩子的成绩上升到了五六十分，见到了初步的成效，但比起那些能考九十多分的海淀鸡娃还有不小的距离。

辞职在家陪孩子，李虎的压力也不仅是带孩子上上课这么简单。在他看来，孩子生活幸福与否直接与自己的生活挂钩。虽然妻子方面有家族企业可以解决资金，也可以解决就业，但他就是不愿意让孩子寄人篱下。他要努力培养出孩子，让她能够自食其力。然而，在这份决心之外，男主内女主外的模式、身体健康的压力，每一项对于步入中年的他而言都太不容易。

现在，李虎每周六在七点半叫醒孩子，再匆匆忙忙打车带孩子去亚运村上奥数课。一周六个课外班，孩子被哄着学这学那，以为从小就要上很多课是一种常态。

在教育养成类游戏《中国式家长》中，孩子们的每一项能力都有着量化方式。要增加智商、情商、体魄、想象力、记忆力、魅力这六大属性的其中几项，就得朝那个方向让孩子上课学习、参加活动。而在海淀家长们的鸡娃之路上，孩子也在被类似的方式量化着。奥数、英语、科学知识、才艺、体育健康……家长们选择了对应的课程，孩子对应的能力就会上升。其中奥数尤甚，分出的各种班型与各种考试几乎不输于游戏代码里的一个个变量与函数。在时间和金钱有限的前提下，家长们也要精挑细选，努力给孩子在各个方面培养出更高的属性值，作为进入下一层竞争的资本。

高华住在海淀，家里有两个孩子，儿子在初中就读，女儿正上小学。在她见过最极端的鸡娃例子里，有的家长把孩子的每一天生活都制作成了EXCEL表，以五分钟为单位，每天放学后都要再上两门课外班，涉猎钢琴、击剑、马术，无所不包，有时甚至要求孩子边压腿边背单词，把一分钟掰成两份来花，投入的资金也是每个月以万计，要把孩子的每一项“属性值”都刷满。

高华觉得这样的“鸡娃”生活对于家长和孩子而言都实在太难以接受，“最好的态度还是对鸡娃中立”。她觉得自己不算是鸡娃家长——她虽然会在早上七点把睡眼惺忪的女儿叫醒，但也会在安排课程时手下留情，留下半天的休息时间，不让那根无形的线绷得过紧，注重智力教育和体育的结合。

机构内的家长休息区

她更看重的是孩子的品德、格调与健康。每周日早上，高华会带女儿来邱德拔体育馆练习艺术体操，她认为这是一种全面的锻炼，塑形的同时又能够培养气质。艺术体操的基本功练习不乏痛苦的眼泪，家长们虽然心疼，但又不得不坚持下来。

高华身边有位朋友英年早逝。到了一定的年纪之后，身边熟识的人开始凋零，这让她渐渐认识到保持身体健康的重要性。如果能够在孩子小时候培养起锻炼的习惯，对于孩子一生的健康都是大有裨益的。现在，每到秋天感冒高发期，孩子班上会有好多同学请假，但已经练了三年艺术体操的女儿就罕有这样的情况。

除了对身体抵抗力的锻炼以外，体育精神也是高华从体育锻炼中收获的宝贵财富。她希望女儿能锻炼出坚韧的品质与拼搏的精神，积极地面对以后生活上要遇到的种种挑战。

艺术体操一节课三个小时，中午下课，十几个孩子会以长条板凳为桌子，坐在垫子上一起吃吉野家的外卖，欢声笑语地聊天，这也是她们上完课最高兴的时光。可短暂的午饭过后，她们依然要彼此分别，再各自赶往下午的上课地点。

谢睿家的小女儿也在艺术体操的班上，比姐姐小正好一旬。相差十二年，面临的教育环境已经是天差地别。在谢睿养育大女儿时，海淀还不是这样的教育格局，课外机构也没有这么多，大家只是按部就班地补一补弱势科目，再培养一些兴趣爱好。十二年过去，她不得不重新学习这一套教育法则，开始带着小女儿在各个上课地点之间奔波。

2018年的年底，海淀黄庄突然兴起了一场对教育行业的清查整改。晚上八点多，天色已经漆黑，工作人员把守住了大厦的出入口，海淀区区长亲自带着警察和记者走进了教室。如此紧张的氛围，只是为了检查消防措施与办学资质。短短几天之内，金源、公主坟等地也同样遭到清理。自此之后，部分家长还多了一个工作，举报违规上课的机构，让别人家的孩子无课可上，怕别人家孩子偷学。

海淀两家教育机构的门口

当鸡娃的竞争压力越来越大，这样的互相提防变得无可厚非。据李虎自述，小学阶段大家有了教育信息还会互相推荐，初中以后就只有互相守口如瓶，人际关系渐渐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人都是自私的，你要是纯粹利他那就是圣人了。”

不同的人面对“鸡娃”这个话题有着不同的挣扎与抉择。有的家长会从小给孩子灌输这种竞争意识，一次交流中，孩子忽然就说出了“我要考哈佛”。就算是明确表示自己不鸡的高华，其实也已经把女儿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只有周二晚上有休息的时间。鸡与不鸡成为了方向和程度上有分殊的一组相对概念，海淀家长的焦虑和选择组成了一幅群像。

仿佛没有人能够跳出这个鸡娃教育的体系。既然名额是一定的，你就只好拼尽全力去争取，“碌碌无为有什么意思呢？”鸡娃太残酷，不鸡也不行。对比自己的成长经历，高华觉得现在的孩子过得太辛苦，可这样的辛苦毕竟是在进步，下一代在各种能力上都取得了以前难以想象的成绩。

鸡娃模式是一个最近才兴起的术语，但从小开始在外面上课的培养模式早已有之。在此之前，海淀家长们会管成绩优异的孩子叫牛娃。微信刚刚面世，那时的“鸡娃群”都在QQ上，叫做“牛蛙群”。2000年，北京出生人口72168人，这个数字到2014年变成了152929。适龄儿童几乎翻了一倍，家长受教育程度也不断上升，教育资源难以维持这么多个孩子和这么多父母的殷切盼望，牛蛙就此进化成了打鸡血的鸡娃。

现在就读于北京大学的任竣就经历过上一个时代的竞争。2009年初，当他从海边的小镇转到北京来上三年级下学期时，他还丝毫没有意识到这里教育竞争的紧张性，每天也只是上上小学，完成作业而已。班上有零星几个同学会去外面学奥数，但任竣基本还不知奥数为何物，也无心与他们讨论。

三年级结束，小学班主任看好任竣的个人能力，把班里唯一一个仁华学校考试名额给了他。仁华学校是人大附中的“坑班”。“坑班”即知名中学举办的教育机构，实际上有选拔学生的功能，能考进去就算是占上了名校的“坑”。考试的地点在人大附中分校，教学楼门口挤满了来送考的家长，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期待和兴奋，仿佛考完这场考试，进入仁华，人大附中的大门就已经敞开，人生就此跨入康庄大道。可任竣没有这么幸运。对奥数一窍不通、也没有专门学过英语的他面对试卷两眼一抹黑，在考试中落榜，浪费了班上唯一的名额。

回到家中，任竣把见闻告诉了家长，他们这才认识到北京教育的残酷格局。要想在小升初中胜出，每个人都必须在课外超前学习，以此作为知名初中的敲门砖。不过任竣的母亲很淡定，一个人收集教育信息的同时，努力劝慰任竣不要慌张，“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四年级已经开始，留给任竣的时间不多了。毫无防备地，他也被安排上了一周三四个课外班，学习奥数、英语，每周末面对陌生的知识、陌生的老师、陌生的同学。从朝阳的家中到海淀黄庄的教育机构，坐地铁要一个多小时，母亲基本上会陪他奔波，有时他则一个人坐公交去上课，默默背下公交车一路经过的站名，从北五环外的始发站一路背到“海淀黄庄东”。

海淀的学生们有不少都从小认识，下了课能够成群结伴玩成一片，任竣作为“外来人口”，发现自己很难混进他们的圈子。他那时会在电子书上一个人看金庸的武侠小说，在奥数题目的旁边写下“降龙十八掌”、“黯然销魂掌”等武功招式，自己取悦自己。

机构有时也会举办莫名其妙的比赛，手上基本什么证书也没有的任竣也会莫名其妙地参加，有时还能获得一些奖项。有一家机构把颁奖典礼设在了北大百年讲堂，回想起来，任竣说那是他第一次来到北大，“第一次进入北大校园居然是为了这种事情，想想就太蠢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二年的仁华考试，他成功榜上有名，成了大恒科技大厦的一员。在仁华遇到的同学们自然都是经历了层层课外培养和选拔上来的学生，大家有时会聚在一起玩谐音哏，把“高思”叫成“搞死”、“学而思”叫成“学而死”，“智康”叫做“智力康复”，在嘻嘻哈哈中调侃那些填满了他们周末的机构们。

正在上课的机构教室

现在就读于北京大学物理学院的李昱非是十年前奥数大军里的一员，初高中均就读于鸡娃家长们梦寐以求的人大附中。从小开始仰望着别的牛孩，在课外班努力学习，这是进入名校的一种必然，也是一种无奈。

相比半路出家的任竣，李昱非的道路走得更为从容。上课对他而言不是负担，更像是自己学有余力的一种象征。当然，这只是事后风淡云清的回望，真正学习的过程还是免不了压力与困难。

从南礼士路的家里到西单上课的路途并不遥远，有时李昱非的家长会骑着电动车，让他在后面跟着跑步，作为一种锻炼。西长安街的风景就这样一次次地留在了他的心里，在去的路上是对未知知识的期待，回程则是上完课的轻松愉快，让小时候的他颇为享受，比上过的课外班还要更加深入内心。

奥数不只是孩子自己的事情，更是一个亲子话题。四年级的周末，李昱非会和父亲在家里研究小学奥数问题。父子俩会在墙上挂起一块黑板，一个人用粉笔在上面写字，另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交流。有不少时候，父亲要先用中学数学的方法找出答案，再两个人慢慢研究小学奥数的思路。虽然房子很小，但回想起这个画面，李昱非总觉得有一种温馨感。

回望小学时上课外班的经历，李昱非感到自己获得的不仅仅是升入更高平台的机遇，知识和人际关系也同样重要。鸡兔同笼的问题，如果放到初中就是简单的二元一次方程组，但小学奥数却会教你用不列方程的角度剖析问题。这样的训练是重要的智力开发，直到大学，李昱非有时也会感谢学习小学奥数对他思维上的帮助。但奥数有时也会带来负面情绪。五年级，他在一次重要的点招考试里失利，母亲和他都对这样的结果十分失望。回家的路上下着大雨，母亲突然对他说了一句“你这样还有什么意思”，差点把电动车向护城河里开去。

现在想来，李昱非觉得当时没有如此反应过度的必要，但在那样的高压与焦虑之下，一次失利猛然拽紧了本来就绷住的弦，几乎到了断裂的边缘。

曾经鸡娃过的痕迹在之后的人生轨迹中不会被抹除。现就读于北大医学部公共卫生学院的杨潇凡习惯了超前学习的感觉，尽管本科也一直成绩优异，但他面对陌生的知识时总会感到心里没底；光华管理学院的吴羡唯在二年级时因一次课外的选拔考试不够顶尖，在家长的压力下从此开始产生了对“最好”的执念。直到今天，她时常会怀疑自己做得还不够好，那段日子高难度的奥数学习使她偶尔过于否定自己。吴羡唯是许多奥数高端班型中少数的女生，她本身并不认为女生就天生不适合学数学、物理，但奥数班中家长们的念叨却不时分散着她的注意力。

长大的鸡娃们有的最终“鸡成”了令人艳羡的名校学生，也有的在半途就默默隐退，现在的生活节奏和过去相去甚远。但在他们内心的隅落，“鸡”是一种无法被忘却、并且影响延续至今的生活状态。

六年级的一次作文课，老师要大家练习写一封书信。任竣打开作文本，把收件人定位在自己昔日在海边小镇的朋友。在信里，他用稚嫩的笔触控诉了奥数与英语对自己时间的占用，又在结尾祝愿这股奥数与英语的潮流不要扩散，不要从北京流传到别的地方去。

可事情却恰恰与他当时的期盼相反，奥数班的漩涡从北京席卷开去，裹挟了大多数城镇的教育市场，带走了许多孩子本可以无忧无虑的童年。而在这股漩涡的中心，北京的教育环境也在暗流涌动，愈演愈烈。十年后，当家长和孩子的时间精力都已经被榨到极限，没有人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任竣和李昱非在一起做了三年高中同学，如今在大学里还会不时碰面寒暄，但他们的生活节奏都早已与鸡娃模式大相径庭，小时候的经历再痛苦，如今也只是童年的回忆。谢睿和高华一边看着孩子练习艺术体操，有时自己也会跳绳锻炼，等候着孩子下了课一起吃午饭，一起放松休息。李虎还在这场鸡娃教育局中不能脱身，他带着孩子奔向一个又一个目标，从一个机构赶赴另一个机构，汇入海淀黄庄熙熙攘攘的人潮中。

寒冷的冬日，下午五点十分，北京的天色已经开始昏暗。在海淀黄庄的各个街角，教育机构的前台逐渐热闹了起来。旁听的家长收拾好手上的笔记，带着孩子一起去便利店买饭，提醒孩子课上听讲要更加专注；家长休息区，有家长订好了外卖，孩子就趴在桌子上匆忙用餐；年级稍高一些的孩子，结伴去附近的快餐厅吃晚饭，学校里的见闻和新出的游戏角色显然比奥数更合他们的口味，各自孤独的他们聚在一起，试图短暂地揭下鸡娃的标签，从那条被设定好的道路上跳出来喘息。

五点五十，晚课开始。一片调整桌椅的声音之后，机构里又重归寂静。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了，家长们收拾好外卖盒子，目送着孩子整理好书包，又走进了宽敞明亮的教室，手机上弹出一条新消息，又一轮鸡娃经验分享会要开始了。

文中出现的皆为化名。

新媒体编辑｜俞文沁 李佳润 董桑柔

责任编辑｜戴汀屿